“人性便是如此,井底之蛙,也会鼓腹鸣不平,一个越是离开了井底的人,对下边的人,说任何道理,对于还留在井底的人来说,都是空谈。因为内心深处,会不断告诉自己,你那些道理,是阳春白雪,不是泥泞里打滚的人应该听的,听了,真听进去了,就是找死。不过陈平安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。”
“所以去往顾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讲,与吃完那碗饭后饭桌上所讲,已经是天壤之别。只可惜顾璨当初在泥瓶巷,年纪还是太小,既没有真真切切看到陈平安如他这般大岁数的境遇,更没有亲眼看到陈平安这一路远游,所遭受的苦难和煎熬。顾璨眼中看到的,是陈平安背了一把剑,给了小泥鳅一枚玉佩,是懂了那么多道理之后的陈平安,至于为何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,他不懂,这个孩子也未必愿意真的去弄懂。反观陈平安,他愿意去多想一想,再多想一想,所以就只能够让一团乱麻越来越乱。假若两个人颠倒过来,位置对调,陈平安是以顾璨的性格,走了很远,留在青峡岛的顾璨是陈平安的性格,然后苟活了下来,今天都不是这么个死局。不过如此一来,我们根本就不会坐在这里。”
崔瀺对崔东山说道:“其实你的先生,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。”
崔东山板着脸,“你这双老狗眼里头,如今还能看到美好的东西?”
崔瀺不以为意,微笑道:“这趟登上青峡岛,陈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,在于两个说法,四个字,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与我说过的,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剑……切断与圈定。”
“楼船上,先将陈平安和顾璨他们两人仅剩的共同点,拿出来,摆在两个人眼前放着。不然在楼船上,陈平安就已经输掉,你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池水城了。那就是先试探那名刺客,既是为了尽量更多了解书简湖的人心,更是为了最后再告诉顾璨,那名刺客,在哪里都该杀,并且他陈平安愿意听一听顾璨自己的道理。一旦陈平安将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,刻意将自己放在道德最高处,试图以此感化顾璨,那么顾璨可能会直接觉得陈平安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,万事休矣。”
“下船后,将那块文庙陪祀圣人的玉佩,放在身为元婴修士、眼界足够高的刘志茂眼前,让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来搅局。”
“到了餐桌上,吃过饭,再将身为顾璨之母的妇人摘出来,不让她太过干涉自己、影响顾璨。”
“不然,这就是一团浆糊,加入他陈平安后,只会更乱。”
崔东山冷笑道:“就算是这样,有用吗?不还是个死局?”
崔瀺点头道:“可是陈平安只要过不去心里的坎,接下来做什么,都是新的心结,哪怕顾璨愿意低头认错,又如何?毕竟又那么多枉死的无辜之人,就会像阴魂不散的孤魂野鬼,一直在陈平安心扉外边,使劲敲门,大声喊冤,日日夜夜,责问陈平安的……良知。第一难,难在顾璨愿不愿意认错。第二难,难在陈平安如何一个个捋清楚书上读来的、别人嘴里听来的、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么多道理,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个立身之本,第三难,难在知道了之后,会不会发现其实是自己错了,到底能否坚守本心。第四难,难在陈平安如何去做。最难在三四。第三难,他陈平安就注定过不去。”
崔东山直接询问陈平安的最后一个心关,“第四难?”
崔瀺看似故弄玄虚道:“难在有无数难。”
崔东山报以冷笑。
崔瀺不以为意,“如果陈平安真有那本事,置身于第四难当中的话,这一难,当我们看完之后,就会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,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蠢人和坏人了,以及为什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,为何还是过得比狗还不如。然后就变成了一个个朱鹿,咱们大骊那位娘娘,杜懋。为什么我们都不会是齐静春,阿良。不过很可惜,陈平安走不到这一步,因为走到这一步,陈平安就已经输了。到时候你有兴趣的话,可以留在这里,慢慢观看你那个变得形销骨立、心神憔悴的先生,至于我,肯定早就离开了。”
崔东山哦了一声,“你离开这里,是急着去投胎吗?”-->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