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哪怕是现在,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个婶婶,是顾璨最好的娘亲。
她轻声问道:“平安,听说你这次去了趟宫柳岛,见了那个刘老祖,危险吗?”
陈平安双拳紧握,轻轻搁放在膝盖上。
已经没什么悲苦至极的情绪,唯有无奈。
察见渊鱼者不祥。
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松开拳头,伸出一根手指,指了指自己眼睛,“婶婶,真的一家人,其实不用说话,都在这里了。婶婶当年打开院门,给我拿一碗饭的时候,我看到了。当年吵完架,婶婶坐在院门口,对我使眼色,要我对顾璨保密,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娘亲受了委屈,害他担心受怕,我也看到了。”
妇人欲言又止。
桌底下,死死攥紧那只小炭笼的竹柄把手。
陈平安很想告诉她。
“婶婶,你大概还不知道,我当年在泥瓶巷,就知道为了那条小泥鳅,婶婶你想要我死,希望刘志茂能够害死我。”
“婶婶,你可能也不知道,那天晚上你邀请刘志茂去往春庭府,询问我的底细,刘志茂其实没有喝掉那碗茶水,却带走了杯中水,其实是被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,收走了茶水,然后放入碗中,就放在了这张桌子上,只是被我震碎了你们两人对话的余音涟漪而已。”
“婶婶一样不知道,摘掉狐裘,婢女回府,甚至就连先前在门口,那个见着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动作,其中的心机,以及进了屋子说的这些话,所有的言下之意,我都知道,都一清二楚。”
但是这些话语,陈平安都一个字一个字,全部咽回了肚子,最后说的,只是一句话,“婶婶,以后的书简湖,可能会跟如今不太一样,婶婶和顾璨到时候就再也不用这么害怕,会哪天守不住家业,又会哪天出现寻仇的刺客,需要顾璨去一杀再杀,但是在那天,真正到来之前,我还想希
望婶婶能够尽量待在春庭府。”
妇人轻轻点头。
陈平安看着她,缓缓道:“书简湖会变得很不一样,然后当那一天真的来到了,希望婶婶就像从泥瓶巷搬迁到了青峡岛一样,能够小心再小心,多看看,怎么帮着顾璨将春庭府的家业,变得更大。既然是为了顾璨好,那么我想,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头,都吃了,刚到青峡岛三年,也吃了。以后,为了顾璨,婶婶也能再熬一熬?总有熬出头的一天,就像当年把顾璨拉扯大,小鼻涕虫吃的穿的,从来不比其他街坊邻居的孩子差半点,就像从泥瓶巷祖宅变成一座春庭府,以后说不定会是一整座自己的岛屿,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横波府而已,对吧?更何况顾璨他爹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来书简湖见你们。”
妇人使劲点头,眼眶湿润,微微红肿。
陈平安不再言语。
妇人再坐了会儿,就告辞离去,陈平安送到门口,妇人始终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笼,说不用,这点风寒算什么,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头没吃过,早就习惯了。
陈平安目送她远去后,返回屋子。
妇人一路走得艰辛而无怨言。
等她邻近春庭府后,立即板起脸,嘴唇微动,只是当婢女快步跑出,妇人很快就笑了起来。
陈平安坐在桌旁,怔怔无言,喃喃道:“没有用的,对吧,陈平安?”
他揉了揉脸颊,“那就做点有用的事情。”
陈平安低头弯腰,挪了挪火炉,踩在上边,依旧拿着那只炭笼,趴在桌上,迷迷糊糊打个盹儿。
半睡半醒的,像是重返家乡当年。
三更半夜的柴门犬吠,扰人清梦的孩子啼哭声,老妪佝偻身形的捣衣声。
很多人都会感到厌烦。
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也一样,就只能受着。
终究都是小事。
并且越来越觉得是小事,如今想起,反而有些怀念。
啪一声,炭笼坠落在地,陈平安清醒过来,捡起炭笼,放在长凳一边。
去睡了一觉。
一觉醒来,已是深夜时分,是给敲门声吵醒的。
陈平安去打开门,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。
竟然是珠钗岛岛主,刘重润。
陈平安开了门,却没有让道。
刘重润一挑眉头,“怎么,门都不给进?”
陈平安反问道:“让你进了门,我以后还怎么去朱弦府见马远致?”
刘重润扬了扬手中瓷瓶,“这么重要的事情,咱们就在这门口商量?”
陈平安皱眉道:“你故意的?”
刘重润笑眯眯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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