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瞥了眼一线峰方向,议事结束了,诸峰剑仙和供奉客卿们,打道回府,各回各家。
再看了眼那个截江真君的远游身形,陈平安抿了一口酒,清风拂面,举目眺望,白云从山中起,水绕过青山去。
山上祖例,官场规矩,行伍条令,江湖道义,乡约习俗。
不管是谁,只要置身其中,就要循规蹈矩,比如以前的书简湖,宫柳岛刘老成,青峡岛刘志茂,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天爷,这些书简湖地仙修士,就是唯一的规矩所在,等到真境宗接管书简湖,绝大多数山泽野修摇身一变,成了谱牒仙师,就要遵循玉圭宗的律例,连刘老成和刘志茂在内,整个书简湖野修,都仿佛蒙学稚童,走入一座学塾,重新翻书识字学道理,只不过有人学得快,有人学得慢。
身后屋外廊道那边,有轻柔敲门声响起,是客栈掌柜倪月蓉的脚步和嗓音,说是宗主来了,要与陈山主一见。
陈平安转头笑道:“请进。”
宗主竹皇与青雾峰出身的倪月蓉联袂跨过门槛,后者怀捧一支白玉轴头的画轴,到了观景台后,倪月蓉搬来一张案几和两张蒲团,她再跪坐在地,在案几上摊开那幅卷轴,是一幅仙家手笔的雅集画卷,她抬起头,看了眼宗主,竹皇轻轻点头,倪月蓉这才抬起右手,左手跟着轻轻虚扶袖口,从绢布画卷中“捻起”一只香炉,案几上顿时紫烟袅袅,她再取出一套洁白如玉的白瓷茶具,将两只茶杯搁放在案几两边,最后捧出一盆仙家瓜果,居中而放。
做完这一切杂事庶务,倪月蓉跪坐原地,双手叠放在膝盖上,眼观鼻鼻观心,目不斜视,她既不敢看宗主竹皇,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头顶莲花冠的山主剑仙。
落魄山和正阳山,两位结下死仇的山主,各自落座一边。
哪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,更像是两位故友在此饮茶怡情。
山上恩怨,不是山下两拨市井少年斗殴落幕,各自扬言等着,回头就砍死你。
是江水滔滔的中流砥柱,水过千年石还在。
竹皇微笑道:“倪月蓉,你先离开,有事再喊你。”
半点不担心她会偷偷传信水龙峰晏础,无异于找死。
倪月蓉立即起身,一言不发,敛衽为礼,姗姗离去。
竹皇提起茶杯,笑道:“以茶代酒,待客不周,陈山主不要见怪。”
陈平安伸出双指,按住茶杯,笑道:“不着急喝茶。”
竹皇点点头,果真放下茶杯。
陈平安笑问道:“不知道竹宗主来此过云楼,是找我有什么事情?”
若是晏础之流在此,估计就要在心中破口大骂一句竖子猖狂欺人太甚了。
竹皇却神色如常,说道:“趁着陈山主尚未返回落魄山,就想确定一事,如何才能彻底了结这笔旧账,从此落魄山走阳关道,正阳山走独木桥,互不相犯,各不打搅。我相信陈山主的为人,都不用订立什么山水契约,落魄山必然言出必行。”
陈平安环顾四周,收回视线后,缓缓道:“正阳山能够有今天的这份家业,竹宗主功莫大焉。作为一家之主,一宗领袖,既要自家修行耽误不得,又要处理千头万绪的杂乱庶务,此中辛苦,掌律也好,财神爷也罢,哪怕在旁看在眼里,也未必能够体会。更别提那些身在祖辈凉荫之中却不知福的嫡传再传了。”
竹皇直接挑明对方的言下之意,微笑道:“陈山主是想说今天这场风波,得怪我竹皇约束不力,其实与袁真页关系不大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年少时翻书,看到两句金玉良言的圣贤教诲,放之四海而皆准,是说那黎明即起,洒扫庭除,要内外整洁。既昏便息,关锁门户,必亲自检点。山下门户一家一姓,尚且如此,更何况是山上遍地神仙的一宗之主?”
竹皇笑道:“那就是没得聊了?”
陈平安说道:“你说没得聊,未必没得聊,我说有的聊,就一定有的聊。如果只是好心白送竹皇一个书上的圣贤道理,就没得聊,我得是多无聊,才愿意捏着鼻子,故地重游过云楼?”
竹皇沉声道:“那就有请陈山主不要拐弯抹角,大可以有话直说,行,竹皇照做,不行,正阳山诸峰只能是破罐子破摔,劳驾落魄山观礼客人,乘船返回,只管打烂新旧诸峰,断绝我正阳山祖师堂香火,从今往后……”
这才刚刚开了个头,就已经耐心耗尽,开始撂狠话了?
陈平安笑而不言。
遥想当年自己在那书简湖,与刘志茂在同桌喝酒,耐心可比你竹皇好多了。
至于要论形势的凶险程度,自己去宫柳岛找刘老成,也比你竹皇来过云-->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