持庶务之上,每天忙碌百事而唯独闲学武一事,陈平安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,所以这才有了双方相约于南苑国京城的那场问拳,拣选大雪天,双方不留余力,只管酣畅问拳,一较高下。按照“学武”岁月,你比我陈平安年长一甲子,我比你朱敛武学高一境,这就叫各凭本事,到时候谁被打趴下了,谁都别怨天尤人。赵树下点头答应下来。确实,师父在首次离乡后的三十年间,几乎绝大部分光阴都在远游和异乡,轮不到他来照顾师父的日常生活。记得朱敛曾经说过一句,当我们无法对自己负责,就很难有资格对别人负责。至于临时起意的送信一事,原来是陈平安白天刚刚写了一封信,原本打算让陈灵均下次来这边逛荡的时候,带去落魄山,寄往青萍剑宗,收信人是曹晴朗。在信上,陈平安建议这个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得意学生,在忙碌开凿大渎事务之余,抽空去天目书院,听一听副山长温煜的讲课。这些事,以及某些私心,陈平安一向是不瞒着赵树下的。赵树下好奇问道:“师父,好像很敬重天目书院的温山长?”陈平安思索片刻,斟字酌句,缓缓道:“怎么说呢,温煜很接近我心目中……那种理想状态下读书人的形象。既风骨凛凛,有一种天然舍我其谁的书生意气,锐气无匹,同时又很务实,志向高远,心思缜密,做事稳妥,而且对弱者始终怀揣着一种强烈的恻隐之心,所以在我看来,温煜当得起‘粹然醇儒’的称赞。”陈平安笑道:“就像我家先生说的,‘笃志而体,君子也。’温煜就是这种正人君子。”约莫是被师父的那种心境变化带来的气象给感染了,赵树下难得开玩笑道:“温山长跟太徽剑宗的刘先生比呢?”陈平安哑然失笑,轻轻扇动蒲扇,意态闲适,眯眼而笑,“还不太一样,我跟刘酒仙相处,比较自在,跟温山长相处,相对比较拘谨吧。”赵树下有些震惊,师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,竟然也会在与人相处的时候,感到拘谨?赵树下虽然在落魄山不属于哪座山头,但是落魄山的风气就摆在那里,谁都比较言语无忌,好些消息,都是互通的,就像没有谁是边缘人物。所以他很清楚,师父每每出门远游,再返回落魄山,仿佛带着一大箩筐的故事,回到家乡后,不管遇到了哪些波澜壮阔的事情,是亲历,或是旁观,都很少这么跟谁反复提及某个人。只说师父在这边开馆授业,在他赵树下这边,就提起温煜许多次了。陈平安第一次温煜,是在那艘自家的风鸢渡船,虽是首次见面,双方聊得不多,陈平安却在赵树下这边,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书院君子的钦佩。比如温煜有个设想,准备以某个山上门派作为范例,首要条件,就是祖师堂人数必须是奇数。而在之前,还会有一个更小规模的内部议事,用来判断某些重要决议,是否需要提上议程。人员同样是奇数,保证不会出现持正反意见人数相同的局面,如此一来,任何摆上台面的决议,是与否,都可以迅速通过。不管是隐约分出“大小”、里外的两座议事堂,若是始终持有异议者,可以明确要求将自己的否定意见,记录在册,留有备案,以供将来“查账”的翻阅和查证。同时设置一种类似“史官”的角色,职责类似起居注。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,轻轻画圈抬升,“温煜说,整个世道,呈现出一种螺旋上升的态势,纹路若羊角,都是往上走的,不单单是依靠某些强者带头开路,还需要靠一种稳固且不失灵活的制度。他想着世道的好坏,不能一直取决于靠一小撮人的决定,需要有一种更多人能够为自己负责,在这期间,我们可以随时纠错,不怕犯错,就怕拖,以不作为的表面无错,来掩盖怠政,要让每一次犯错和改错,成为一块世道上升的小台阶,久而成路,人人可走。如此一来,就像书院为世俗,先提供了一个有据可查的底稿、范本,然后通过的共同决议次数越多,可以从头翻阅的案例越多,发现的问题越多,纠错如校字,底本越来越趋于善本,最终世道就稳当了,但是在这个过程里,肯定会陈平安轻声感叹一句,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,任重道远。”赵树下赧颜道:“师父跟我说这些,会不会是对牛弹琴啊?”陈平安笑问道:“觉得烦?”赵树下摇头道:“当然不会。”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我们知道了一个个更多的‘为什么’,会让我们更有耐心和平常心,一个人能够心平气和,就是修心功夫有成,以后遇到事情,就不容易与人说气话,说重话。”三教百家学问,好像都在一个“心”字上,下功夫,甚至是出死力。赵树下对此深有体会。落魄山竹楼一楼,既是住处又是书房,作为分身之一的青衫陈平安,正在挑灯夜读,反复翻阅一本册子,内容正是上次与温煜的闲聊汇总,书案手边还有其余八本册子,厚薄不一,内容各异,既有好似山水游记一般的地理志,也有佛门戒律和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阅读心得,还有竹枝词裁玉山的人事与见闻,诸如此类,一一编订成书。如果将七显二隐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,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,那么留在落魄山不挪窝的陈平安,就有点类似总阅官或是总纂官了。这个陈平安走出屋子,悬好一枚剑符,御风去往槐黄县城。按照上次议事的文庙决议结果,未来各国礼部尚书,都得是七十二书院子弟出身,在温煜看来,入仕为官的读书人,除了拥有扎实的个人修身学问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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